多少個世紀以來,圣潔的岷山雪水沿都江堰汩汩流淌,源源不斷地潤澤著成都平原。當古蜀文化、中原文化、巴楚文化在這片“水旱從人,不知饑饉”的古老土地上交匯,它的溫潤、豐饒與富足,必然會孕育出別樣的文化景觀與鄉風民俗。那些代代相傳、精雕細琢的手藝,不僅修飾了成都人的生活,更描繪出成都人細膩而廣闊的精神圖景,它們與那些獨特的鄉風民俗一道,成為成都人值得驕傲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之一。那鬧年的鑼鼓、狂歡的水龍節、火龍燈舞、大廟會、花會、木蘭會;那“片紙來之難,過手七十二”的手工造紙、聞名遐邇的瓷胎竹編、遺世獨尊的鐵匠鋪、獨步天下的邛窯……“成都非物質文化遺產”系列篇章,生動地再現了這些代代傳承的民風民俗和精湛手藝。
眾所周知,在所有植物中,竹子對人類文明的影響最為深遠,在亞洲、大洋洲、美洲的主要產竹國,那里人民的衣食住行無不與竹子有著密切的聯系。竹子的大量開發利用對這些地區的文化、歷史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在中國,不僅曾有漫長的歷史奇跡般地記載在“竹簡”上,而且,還有大量的文字、繪畫、詩詞、舞蹈與竹子有關。同樣的情況亦發生在我們的鄰國日本、泰國和印度。中國傳統中,竹子象征著生命的韌性、長壽、幸福和精神的高潔;而在日本,竹子則是真實與奉獻的標志。整個東方各個地區都將竹子用作書寫工具,對于佛教和道教作家、藝術家而言,竹子筆直的線條和中空的結構本身就極具象征意味。難怪一位英國學者曾這樣感嘆:“如果說玉米的發現與利用創造了印第安人的文化與歷史,那么無疑地說竹子的發現與利用創造了亞洲人的文明與歷史。”多少個世紀以來,在平樂,那漫山遍野、蒼翠欲滴的竹子以紙和瓷胎竹藝兩種物質形態,靜靜地演繹著古鎮悠久的文明,并謙謙君子般繼續書寫著古鎮的歷史。
作坊:《竹麻號子》唱響的勞動激情
2007年1月,我再次來到平樂。這次不是去蘆溝,而是去鎮上的一條老街——福惠街55號,探訪那里的一家以向游人演示為目的手工造紙作坊。當我來到作坊,對手工造紙情有獨鐘的楊祚欽老人早已守候在那里。
老人現年64歲,平樂鐘靈村人。鐘靈村位于蘆溝,老人青年時代就和手工造紙打交道,也就不足為奇了。1962年春天,19歲的楊祚欽開始在鐘靈村的一家集體作坊當學徒。“我只干了半年的學徒,就出師了。”楊師傅的話,讓我頗感意外。
“造紙不是有72道工序嗎?你都掌握了?”我問楊師傅。
“是有72道工序,但手工抄紙的工藝并不復雜,加之我從小在蘆溝的竹海中長大,對手工造紙耳濡目染。還有那時人年輕,對什么東西都有一股子鉆勁。”
福惠街的作坊不大,前店后院,前店中擺了幾件篁鍋、石碓、石臼、榨床等昔日造紙作坊的器具模型,以及一些原始的印刷工具,向游人展示簡單的造紙術與印刷術。后院有一口長方形的石制水缸(即紙槽),楊師傅平時就在那里向游人現場演示抄紙工藝——用竹簾從紙槽里將紙漿均勻地輕輕撈起,仿佛打撈業已失去的美好時光。
作坊的墻壁上,有對造紙工藝流程的簡單介紹。楊師傅怕我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對這些工藝一一作了講解。
我對宋應星《天工開物·殺青》略知一二,墻上的造紙工藝與史書中記載的斬竹漂塘、煮篁足火、蕩料入簾、覆簾壓紙、透火焙干等工藝,可謂異曲同工。這讓我對平樂的手工造紙更加神往,平樂的手工造紙作坊可以說是古法造紙的一塊活化石。“我的曾祖父叫楊金榜,我們楊家自他老人家那代起,祖祖輩輩就以抄紙為生。在過去,造紙的人家叫‘槽戶’,在1949年以前,蘆溝大約有七十多家槽戶。蘆溝的槽戶規模都不大,我們家也只是普通的槽戶,只請了兩個抄紙工、兩個揭紙工和一個打雜的,共五人。據史料記載,造紙生產通常的用工標準為‘每槽四人,扶頭一人,舂碓一人,撿料一人,焙干一人’,即一槽八人。各地的情況有所不同。大槽戶一般請人管理生產,稱之為‘管槽’;中、小槽戶大都直接經營管理,有的還參加生產勞動,我的曾祖父就直接參加生產勞動,他是抄紙的行家里手。但上篁鍋(煮料)的那兩三天,要請十來個短工,并且,上篁鍋時還要唱《竹麻號子》。”在平樂,楊師傅唱《竹麻號子》可謂第一高手,是家喻戶曉的,說著,便扯開嗓子唱了起來:
正月里百花齊開放,喲嗬,二呀月燕子上高粱/三月里陽雀叫頭上,喲嗬,四呀月農忙正栽秧/五月里端陽鬧龍舟,喲嗬,六呀月家家曬衣裳/七月里荷花滿池塘,喲嗬,八呀月十五桂花香/九月里重陽登山上,喲嗬,十呀月豐收把酒嘗/冬月里家家把火烤,喲嗬,臘呀月過年人人忙。
歌聲在作坊里久久回蕩,仿佛要繞梁三日。楊師傅說,這是《竹麻號子》的第一部分,叫“上工號子”,還有“中午號子”和“收工號子”。我都聽得有些入神了,便忙叫楊師傅接著唱下去:
蔡倫仙師把紙造,喲嗬,王母娘娘出藥方/一瓢花藥一瓢漿,喲嗬,神仙指點成紙張/學生拿來做文章,喲嗬,中舉聞名天下揚。
這原始而粗獷的《竹麻號子》,是平凡而勤勞的紙工們在長期的生產勞動中創造的,以其濃郁的地方特色和昂揚的勞動情趣,曾從大山深處一直唱到北京。那伴隨著雄壯的《竹麻號子》的勞動場面,會讓每一個血肉之軀熱血沸騰。楊師傅告訴我,每年農歷二月十九的觀音會,三月十一的城隍廟會,六月初六的朝山會,還有清明河燈會,這勞動的山歌都會吸引無數游客前來平樂觀光旅游。如今,《竹麻號子》已列入首批成都市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時不時的會有人來找楊師傅學唱《竹麻號子》。
遺址:篁鍋記載的輝煌與失落
比起麻紙,生產竹紙所耗的周期較長,生產工序更為復雜。但竹紙的生產成本比麻紙低,峰回路轉、移步換景的蘆溝漫山遍野都是川西壩子常見的慈竹。慈竹纖維豐富而有韌性,是造紙的主要原料,可以就地砍伐,第二年又長出新筍,取之不盡。造紙戶舊時稱“槽戶”,為了展現他們的聰明智慧,愚笨的我只好將昔日蘆溝土法生產竹紙的復雜工序實錄于此:
砍竹→捆竹→運竹→捶竹→水漚→選料→漿灰→蒸頭鍋→打竹→洗料→蒸二鍋→發酵→打堆→擇料→搗料→淘料→打槽→撈紙→壓水→揭紙→打吊子→貼紙→曬紙→整紙→清點→切紙→包裝……
有一首舊體詩是這樣描寫手工造紙的:“未成綠竹取為絲,三伐還須九洗之。煮罷篁鍋舂野碓,方才盼到下槽時。雙竿入水攬紛紜,渣滓清虛兩不分。掬水撈云云在手,一簾波蕩一層云。”在老派文人眼里,這手工造紙也未免太詩意化了。一位曾在蘆溝做過二十多年紙工的老者告訴我:“片紙來之難,過手七十二。”在那二十多年的時光里,這位目不識丁的老者“終日被紙包圍,卻始終生活在紙的世界之外”。對于他,造紙不是歷史教科書中古老華夏民族“四大發明”之一的造紙術,不是進行某種原始文明的圖騰儀式,造紙就是造紙,是靠著山水給予的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與從祖輩那兒繼承下來的一種謀生的技能,與種田并沒有什么兩樣。在這山高水遠的蘆溝,幾畝田地往往比紙還薄。因此,那些靠山吃山的村民因地制宜地選擇造紙,不失為一種明智之舉。
其實,無論他們出于何種目的選擇了造紙,那七十二道魔法般的工序,仍讓我無限感慨。可以說,無論是鄉村用于敬鬼神的中元化帛之紙,還是我們每天在都市里面對的新聞紙、書寫紙、復印紙、打字紙,都浸透了紙工們的汗水。這些紙是竹子的來世、樹木的來世、麥稈和蘆葦的來世。它們單薄的身子支撐起了所有偉大的圖書館、書店和學校,而那些古往今來的文人墨客,他們的一生幾乎迷失在紙的叢林里。一張紙的魔力究竟有多大?有時想,古鎮代代相傳、深入人心的敬惜字紙的習俗多么暗含深意。
如今,竹紙制作技藝已被列入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然而,蘆溝沿山而建的造紙作坊卻早已不再生產紙,只有那爬滿了青苔、長滿了青草的篁鍋、石槽、石磨、石碾、石碓……像一位垂暮的老人,以遺址的形式,在秋日的清風與落日的余暉中靜靜地訴說著昔日的繁盛和輝煌,訴說著祖先的偉大,但蘆溝之行卻讓我從此對每一張紙產生了深深的敬意。兩千年來,從麻到紙,從竹到紙,先民們傾注了多少智慧與激情。曾一度喑啞的《竹麻號子》,如今又在古鎮的溪邊林畔令人欣慰地唱響,但愿這激越的歌聲不是對一種即將失傳的古老技藝的憑吊,而是對大地上一切勞作樸素而無限深情的禮贊。
平樂:九百年前的秘密使命
一個雨過天晴的早晨,當我懷著對竹子和紙的鄉愁來到平樂,沿大橋街向西,過“邛南第一橋”——樂善橋,徑直往前走,我知道,我心儀已久的蘆溝自然風景區就會在我的期待中出現。那是一條如詩如畫的綠色長廊,那翠竹、那山泉、那鳥鳴、那清涼……我敢斷言,在炎炎夏日,它的魅力無人能抵抗。當我置身于這片離成都市區最近的竹海,所有塵世的煩惱頓時被拋在了腦后。在蘆溝,更令我向往的是即使在全國也不多見的古造紙作坊遺址。記得20年前,為拍一部紀錄片被友人邀約來蘆溝時,這里的造紙作坊仍在生產土紙。那時,展現在我眼前的完全是一派《天工開物》的景象:在峰回路轉、曲徑通幽的蘆溝,平樂的紙工們仍重復著一千年前的造紙奇跡。造紙術的輝煌、偉大和綿長,隱化為山水之間的一種勞作方式。在那一刻,歷史凝固了,時光仿佛倒退了千年。
明代學者宋應星在這部中國古代科技百科全書中寫道:“凡造竹紙,事出南方,而閩省獨專其盛。”那時的蜀道正如詩仙李白所言,“難于上青天”,宋應星一生未曾入蜀,書中對蜀地的造紙盛景沒有直接描述,不足為奇。但平樂的造紙業早在宋人的著述中就有所記載。北宋丹陽(今屬江蘇)人王存在《元豐九域志》中寫道:“平樂鎮,瀕河,水陸通道,市口繁富,紙市猶大。”這段文字說明,至少從北宋時起平樂的造紙業就已十分發達。
這些依山而建、設計質樸獨特的古造紙作坊令我如此著迷。據資料統計,這樣的造紙作坊遺址在平樂現存有74處。竹影婆娑中,這些古老的作坊給平樂的人文平添了幾分厚重。我希望研究造紙史的專家學者能濃墨重彩地為平樂的造紙業寫上一筆。平樂的竹紙制作技藝是地地道道的古法造紙,在900年前是如何傳入平樂的,至今仍是一個未解之謎,也是一個令人訝異的奇跡!須知,造紙工藝在當時屬于世界先進技術。而古鎮距蜀郡中心城市——成都,有兩百多里路途,在當時可謂遙遠而偏僻。據說南宋時有造紙者懷著精湛的技藝與不為人知的秘密使命悄然來到平樂,見此地山水清明,盛產慈竹,便從此扎下根來,爾后造紙業漸興,至明清時已相當發達。此地生產的紙,除馬幫沿南方絲綢之路販運至異域外,還從滔滔白沫江水路遠奔長江銷往江南。據筆者所知,平樂造紙業在蜀中興起是較早的。與安徽宣紙齊名的“夾宣”——四川夾江宣紙也僅僅創始于明末,距今只有三四百年的歷史。
造紙術是中國人一直引以自豪的四大發明之一。當我站在蘆溝竹海春古造紙作坊那口巨大的、像默片一樣充滿歷史質感的篁鍋前,不禁讓人感嘆先人的偉大和吞吐日月的激情。在我們身后,在只屬于祖先的漫長的歷史歲月里,在古老而廣袤的中華大地上,曾有過多少口這樣的篁鍋,它們像明月一樣,照亮了人類文明的暗夜。據《后漢書·蔡倫傳》記載:時任尚方令,掌管宮廷手工作坊的蔡倫發明造紙術,從那時起,在近兩千年的漫長歲月里,雖然書寫工具從毛筆到鋼筆、鉛筆、圓珠筆……發生了很大變化,但這些都是作為把文字書寫在紙上的工具而開發出來的。書寫工具也許還會不斷涌現出新的東西,然而,就紙來說,盡管質地會存在著一些差異,但不使用紙的時代,無疑還是一個遙遠的未來。從人類文明進步的角度而言,紙的發明確實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這是一個多么偉大的接力賽,在數百年后的宋代,勤勞、智慧的平樂人勇敢地接過造紙術的火種,因地制宜,用竹取代麻,來用于造紙。
作者手記
這些年來,我是平樂的常客。2007年1月和7月,我又兩次來到平樂,考察平樂的鄉土,探訪平樂的手工造紙狀況。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兩次接待了我,這位老人叫楊祚欽,是土生土長的蘆溝人,曾在蘆溝做了二十多年的紙工,親身經歷并見證了平樂手工造紙由盛到衰的全部過程。老人告訴我:民國時期,邛崍的平樂、夾關一帶,如果以篁鍋作為計量單位來計算的話,那時,最多時有一千多口篁鍋,雖沒有達到“家家設槽、戶戶造紙”的程度,但那場面還是非常壯觀的。在蘆溝,一般而言,一家槽戶一口篁鍋,也有兩三家槽戶合用一口的,這樣算的話,平樂、夾關一帶至少有六七千人從事手工造紙。一口篁鍋一次煮的料能生產七八十挑紙,一般一年煮三鍋,也就是說一家普通的槽戶一年能生產兩百多挑紙。按當時的收入,只能維持一般的生活水平。合作化以后,個體經營的“槽戶”便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集體和國營的造紙廠。1962年老人當學徒的那個紙廠就是生產隊辦的。
如今,就像平樂鎮上王長壽師傅的“王氏鐵匠鋪”的手工鍛打鐵器的工藝,已淪為一種讓人觀賞的表演項目一樣,平樂所有的造紙作坊都已停工歇業,變成了供游人參觀、憑吊的遺址。這多么令人唏噓和感嘆。好在古鎮人是有文化情懷的,即使是為了發展旅游業,他們也不忘將昔日的手工造紙作坊打造成文化景點,于是在古鎮古色古香的福惠街55號,便有了一家以觀賞為目的的手工作坊,門匾上書“造紙術、印刷術”。由于楊祚欽老人對手工造紙太過癡迷,鎮政府便邀請老人坐鎮福惠街,向游人演示古老的手工造紙技藝——蕩料入簾、覆簾壓紙。由于福惠街55號僅僅是個商鋪,太過仄逼,不久便遷到了平樂鎮精心打造的以“復原古鎮歷史記憶,傳承民間手工技藝和農耕文化遺產”為主題的景區——天工應物園。由于場面闊大,在這里向游人作演示的除了楊祚欽外,還有好幾位老人。在老人們上篁鍋時唱起的激越而雄壯的《竹麻號子》的歌聲中,感受勞動的平凡和偉大,感受平樂手工造紙的悠久歷史。當一個時代悄然終結,這里也許就是平樂手工造紙最好的歸宿。